我家的老槐树
我家院内的石头香案前,有一棵老槐树。据说它和爷爷同岁,该有100多年了吧。它也是我村年岁最长的槐树。
我的老家,在辉县市张村乡郗庄村。我出生在县城,可是,满月以后,就随父母回了老家,虽然在县城又生活了30多年,孩子们也天南海北,但是,郗庄村永远是我的老家,而且,随着年纪的增长,对老家的一草一木、桩桩件件的琐事,印象却越来越是清晰
山区农村,庄户人家是没有什么祭台或者专用香案的。居室正间摆放的桌子,在敬香和供奉祭品时,就权作祭台和香案。每家每户最尊贵的位置——堂屋的外壁上,也会有一个香案。也就是在建房时,因陋就简,在外墙上,留一个四方四正的石头窟窿,作为做一个神龛而已。里面供上“天地全神”牌位。就地取材,神龛前垒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石板,作为香案。逢年过节、婚庆大典、求财祈福、许愿还愿等等,只要是和神仙交流的事情,仪式就在这里举行。对神灵虔诚的老太太,在每月的初一、十五,还要在这里敬香磕头。
也许是这些缘故,老槐树也渐渐有了灵气和神气,就像《西游记》里,能在如来佛前,一直听经讲法的大鹏鸟一样。随着它道行的加深,也渐渐享受了香火供俸。
同样,我家院内也有一个神龛和石头香案。香案前侧,有一棵老槐树,他守护着神灵,同时也陪伴着神灵享受着人们的供奉。也许是这些缘故,我家的老槐树,或由于渐渐享受着香火供奉,或耳闻目睹、或许或多或少的参与,老槐树也渐渐有了灵气和神气。就像《西游记》里,在如来佛旁一直听经讲法的大鹏鸟一样,随着它道行的加深,神通广大,甚至超过齐天大圣、战斗胜佛。
母亲生前一再嘱咐我们:要好好善待老槐树,它是我们家的保护神,和我们家荣辱与共、息息相关。她还拿出十分可信的证据:她嫁到俺家的第一年大年初一,她凌晨起来上香,突然看到一个五颜六色、光彩夺目的大鸟,落在高高的大槐树上,她还跪在地上,对它磕了三个头,敬了一柱香,祈盼它在大槐树上搭巢住下,保佑我们。可惜,它只是停了顿饭时间,就展翅飞走了。当然,母亲不知道贵鸟“非梧桐不歇,非甘泉不饮”的历史典故,但是,从那以后,母亲、以至我们全家,就把老槐树当成神树,供奉了起来。
母亲说的,也不是没有现实根据的。
我们家以前是很贫穷的,可以说是村里贫穷俱乐部中的一员。随着槐树的慢慢兴旺,和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敬奉,家境逐渐兴旺起来。子孝孙贤,婆媳和睦,兄弟团结,人丁兴旺;母亲享寿望八,父亲享寿望九;我是村里唯一的第一代高中毕业生,工作也不错;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,工作也很好。街坊邻居们都说是坟地好,可母亲坚持说,是得到了老槐树的福荫。
这些事情,说起来,或许有点玄。但是,有些事情,却是实实在在的。
以前山区农村,电风扇是没有的,空调更是闻所未闻。在炎热的酷暑夏季,老槐树庞大、浓密的树冠,把我家的堂屋,整个院子遮盖的严严实实,由于一整天不受太阳的暴晒,夜晚屋里就格外清凉;白天,奶奶、母亲和伯母、婶婶们,就到堂屋房顶上老槐树的荫凉下,做针线活,我呢,也在那里做作业和玩耍。
唐朝大诗人元稹诗说:“野蔬充膳甘长藿,落叶添薪仰古槐”。尽管写他们早年的艰辛,很形象,很生动,文辞也很优美。但是,小时侯,我就觉得他写的不对劲,现在看起来,更是如此。那是因为他没有“野蔬充膳甘长藿,落叶添薪仰古槐”生活基础的缘故。殊不知,槐树叶是农村最好、最主要的蔬菜,况且“枝头菜”要比地里的野菜要好得多,无论如何,是舍不得作“薪柴”用的,况且,它的采摘难易和发热量,和树枝、野草等等,也不可同日而语。
我小时候,根本就没有蔬菜的概念。北方山区农村,土地是土薄石厚,气候是十年九旱,完全是靠天吃饭。根本就没有种植萝卜、白菜的条件,充其量也就是在房前屋后、地边岸头,种几棵扁豆、南瓜而已。对于食不果腹、整天整夜饥肠辘辘的农民,只要有一点点土壤,还要种一小片五谷杂粮呢。
各种野菜,不管是地上地下、树皮树叶,我都是吃过的,也有丰富的“知识”,特别在三年困难时期。凡是老树叶和草叶,都是又硬又涩,树皮也是如此,如刺牙菜还扎嘴,榆树皮也要磨成榆皮面吃。有些野菜,明知道有毒(当然,毒性是不太烈),如椿树叶、洋桃叶,就用凉水泡它几天,等释放了毒素再吃。
至于槐树叶,那是最好的“枝头菜”,更是野菜中的“上品”, 嫩槐叶质软而味甜,还会把饭染的绿油油的晶亮。桐树、柿子树等等的叶子,都比不上它。从现在的眼光来看,可能由于其“高高在上”,光合作用充分,维生素多而全的因素,或许更能得日月之精华,天地之灵气。
在糠菜半年粮时代,我家的槐树,就是我家菜蔬的主要来源,不但春、夏、秋天吃它,还要采摘下嗮干,作为冬、春天的菜肴。还引起了全村人的羡慕,当然,我们更是感到自豪。母亲说老槐树和我们家息息相关,对“民以食为天”、“糠菜半年粮”来说,这也是主要因素。
可是,吃槐叶一些不愉快的往事,也使我至今难忘。嫩槐叶当然甜美可口,可是,总不能把嫩槐叶扒光,“竭泽而渔”吧,何况,它还是我们家的保护神呢。于是,秋天采摘的老槐叶,就硬的多,涩得多,也没有了甜味。虽然舀在了我的饭碗里,我就拣下来贴在碗边不吃,这样,就往往招来大人们的一顿痛斥:就你的喉咙细,咽不下去!咽下去,看能不能噎死、药死!
妈妈说它是我家的宝树,我也永远纪念着它,还有一个特殊的因素。
1965年,我考取了我们县的最高学府——辉县一中。我记得很清楚,中午时分,我去山上割草回来,汗流八水的把担子放下来,石头香案上静静的放着我的“入学通知书”。知道家里分文皆无,我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,又扔向了石头香案。两位堂兄,一个蹲在地上,一个坐在门槛上,一言不发;大伯走来走去的叹气;母亲忙活着做饭。最后,父亲淡淡的说,到时候(开学)再说吧。全家、也包括大伯、大娘、堂兄们,更包括我自己,没有一点点喜庆气氛。
开学日期一天天临近了,学费也就是10元左右吧,还是没有“意外之财”进门,我虽然十分喜欢读书上学,但知道家庭的困难,已是麻木不仁了。我越是这样,父母就越于心不忍,父亲就打起了槐树的主意。槐树当时正值壮年,能做一个盖房的小檩条,能卖10几元钱。
我清楚的记得,为卖不卖老槐树,父母亲争吵了好长时间。父亲说母亲是封建迷信思想,孩子上学是一辈子的事。母亲说,只要老槐爷保佑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,老槐树保佑咱家这么多年了,这一次一定还会保佑孩子能上了学。
终于,到了开学的那一天,不知道母亲从谁家借到10几元钱给了我。还在老槐树上扒了些槐叶,掺合红薯面,给我蒸了10几个馒头,我带着10几元和一书包槐叶馒头,走向距家30里的县城,又开始了我的艰辛苦涩的求学之路。
我们虽然度过了这一难关,老槐树也度过了这一劫,但是,人是天天要吃饭的,生活费就是怎样节俭,也是要花的。
可是,天无绝人之路,也许是老槐爷真显了灵,对我家实施了护佑。当年,不知道什么原因,作为中药材,槐米突然就值了钱,供销社收槐米的价格很高,一斤就好几毛钱,而我家老槐树结的槐米又多又大,卖了“不少”钱。以后连续多年,槐米的价格一直很高,当真成了我家的“摇钱树”。
妈妈说对了,关键时刻,老槐爷一定会保佑我家。以后,不管家中经济怎么困难,父亲再也没有说过卖老槐树的事。而母亲,对老槐爷爷愈加崇敬了。
随着我们的渐渐长大,老槐树不但渐渐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槐树,人们都称呼他为老槐爷了,全村人也就把他作为了神树。遭受由于一年四季、日日夜夜的风侵雨打、雪欺霜逼,同时,树干常常受到虫害的侵扰,枯枝留下的树洞灌进水后,树干就慢慢的腐朽。真正的老态龙钟,伤痕班班,衰朽不堪了。但是,作为老槐爷,作为一棵神树,我们、包括全村人,对他的敬重,更是有增无减,因为作为神仙来说,是随着岁月而增加道行的。父亲让我一次次给它捉虫,一次次的用水泥糊住树洞,不使进水;让我一次次的用针管,顺着虫洞注入治虫的农药。
槐树,虽然不是我国的国树,但是,在几千年的中国,它一直是以堂堂正正的神树身份,居群树之首。古县府衙门,都有槐树,而无桃(树)、梨(树)。取其之一身正气,对官员而言,时刻提醒要庇佑子民百性,离任后要留下人们的怀(槐)念。甚至民居,也是如此。民谚曰:(房)前不栽桑(树),(房)后不插柳,屋旁不植鬼拍手(杨树。风吹树叶哗哗作响)。首句因为“桑”,和伤、丧同音。二句源于杜甫诗作:颠狂柳絮随风舞,轻薄桃花逐水流,无堂堂正而有颠狂轻薄之意。末句源于北魏风流淫乱的灵太后胡氏,留下的成语“水性杨花”。不种植枣、梨树和桃、杏树,因为枣树有刺,梨和离同音,而桃杏招惹情债。
而且,槐树是最长寿的树种,俗话说:千年松(树),万年柏(树),顶不住老槐歇一歇。即使树干空空如也,仅仅凭树皮供应养分,还能郁郁葱葱。辉县灶爷庙的一棵老槐树,一米周长,树干全空,完完全全匍俯地上,而干裂的树皮上,两枝一尺多粗的新槐树,枝繁叶茂、郁郁葱葱。百泉湖北的振衣厅东侧碑刻曰:爪印重寻岁月深,同袍旧侣半消沉。只是不觉唐槐老,当年逊枝又绿荫。就是吟咏辉县市政府后院唐朝所植的老槐树。
随着老槐爷的神气越来大,人们向其求子的越来越多,特别是是计划生育政策以来。当然,也有望子孙长寿、做人堂堂正正之意。我们家目前人丁兴旺,子孝孙贤,可能是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吧。母亲在世时,就常常和妻子给老槐爷敬香礼拜,为儿子求子。也许是老槐爷格外垂青眷顾,小孙子现在是健康聪慧,也许是老槐爷格外垂青眷顾吧。
这些,都是陈年旧事了。我们也早就离了老家,离开了和我们家息息相关的老槐树,也吃腻了大鱼大肉,电风扇也换成了空调。可是,我总是不能忘记、也时时刻刻想念着我们的老槐树。每年,我都要去给它浇几次水,糊糊虫蛀腐朽的树洞,长子还专门从郑州买来农药,除去害虫。
每逢过年,我们回家敬天祭祖,总要给老槐爷磕几个头,敬柱香,燃放鞭炮,告诉它,我们来看望他老人家了。为了不忘记老槐树,也为了不忘记母亲、不忘记母亲给我们的嘱咐,我们刚刚出生的孙儿,就取名“纪槐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