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友突然消失还每月汇巨款

女友突然消失还每月汇我巨款,9年后看见父亲遗书我才知真相

这世界最高明的骗子,是要骗过自己。

1

邢雨还记得,那天巴黎下着浩瀚的雪。洁白的雪粒像海洋的眼泪,无声淹没了整个街区。

她叼着半只烟慢悠悠推开门,就看见对门也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隔壁的黑人与她相视一笑。

属于贫民区的夜晚开始了。

将手机输入地址导航,邢雨踩下油门,在车轮与雪刺耳的摩擦声中,车渐行渐远,只余下雪地上两行深深的轮胎印。

今天的手术依然在17区,望着眼前林立的别墅,邢雨莫名觉得好笑,为什么有钱人总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?

不过也多亏了这些秘密,她才能有眼下的收入。

手机忽然响了,“还没有到吗?”

“到了,”她瞥了眼眼前这栋别墅的门牌,将车子熄火,“麻烦请人开门。”

扶梯在大厅左侧,邢雨经人引领往楼上走去,经过空荡荡的大厅,就发现那里居然有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。

他背对着她,她也就看不清他的面孔,只是他明明是黑发,耳后的皮肤却是惊人的白,即便在暖黄的灯光下,也透着一股冰冷的晶莹。

邢雨怔忡片刻,快步上了楼。

推开临时手术室的门,邢雨就看见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可怜男人。

因为失血过多,此刻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,邢雨望着手术灯下他垂着的睫毛,微叹一声。

好在伤口不算太深,缝合不需要多久。管家进来询问伤者情况时,邢雨已脱下手术外套,伸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着打火机,“一切顺利,是否介意我在露台抽支烟?”

得到允许后,她披上外套独自走向了露台。

外面寒风凛冽,雪依然没停。她半倚在冰冷的栏杆上,漫无目的地抬头望天。

不多会儿,便听到一阵轮椅滑动的声音,一个清冷的男声在身后响起,“辛苦了,佣金管家会结给你,稍后我让司机送你回去。”

邢雨愣了愣,转过身,笑着婉拒,“谢谢,不必,我自己开车来的。”

短暂的沉默。

逆光之中,邢雨发现那个坐在轮椅上矮她半身男人,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的眼睛。他明明神态冷清,目光却仿佛蹿着淡蓝色的火苗,灼人心肺。

邢雨吸烟的动作停了下来,一动不动看他。

“好的。”男人忽然道。

不知为何,邢雨心中竟略略松了口气,近乎谄媚笑了,“今后若还有这样轻松好赚的美差,可别忘记我。”

“我记下了。”说罢,男人利落地转动着轮椅,转身离去。

邢雨瞥了眼他空荡荡的裤腿,并没有装上假肢,倒是个对自己缺陷坦坦荡荡的男人。

伸了个懒腰,她熄灭那只烟,到楼下领完佣金,开着车子扬长而去。

那时她还不知道,这个寒冷的雪夜,不过是今后漫长姻缘的开始。

恶毒的姻缘。

2

转天,邢雨和往常一样去医院实习。

和教授讨论完几个病例后,她和同学去餐厅吃午餐。刷着手机当天的新闻,邢雨握着三明治的手忽地一颤——她竟然看到了昨天那位病人的照片。

据媒体报道,昨天那个男人的公司近日被人吞并,而吞并他公司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多年来亲密无间的好友。

一种奇妙的预感瞬间笼罩住邢雨,她想起昨天那个坐在轮椅上男人的那双眼睛,冰冷的,灼人的。

她默默记下了那家公司的名字,用Google搜索,果不其然,是他。

还没来得及切掉页面,同学已凑过来感叹,“真是毒蛇一样的男人啊,连好朋友的公司也下得去手。”

邢雨干笑一声,没有说话。

那个男人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

夜里,邢雨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。

“邢小姐,这个地址需要你立即赶到,佣金可以由您任开。”声音不是那个男人的,但邢雨冥冥中知道,这是那个男人的安排。

她一个激灵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
一秒后,一个地址送达了她的手机。

这是她在巴黎生活的七年间,唯一一次闯红灯。

赶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别墅时,门被迅速打开了。邢雨疾步经过他身边,他似乎抬头瞥了她一眼,眸光沉沉,却只是沉默。

然而这种沉默,却比语言更具杀伤力。

那应该是邢雨私医生涯中最具有视觉冲击的一场外科手术,所幸,没有真正伤及要害。

手术台上的女人有着精雕玉琢的五官,棕色的长卷发,像一个瓷娃娃,仿佛一碰即碎。

手术足足进行了三个小时,冰冷的汗水顺着邢雨的额头淌下。她感觉整个胃都在翻滚,痛觉令她的神经绷紧到极致。

但她知道,不能松懈,因为她已应允过自己,这一生,不能随意放任任何生命死去。

放下手术刀的那刻,天已蒙蒙亮。

从落地窗望出去,将融未化的积雪松软地依附在树冠上,这场景有一种冰冷的温软,她长吁一口气,随后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
3

醒来时,邢雨嗅到了食物的香气。

睁开眼,她便看见那个男人正端坐在餐桌前,以刀叉精准地切割着盘中的火腿。

“过来一起吃吧。”

她默默挪了过去。

“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?”他问得很平淡。

佣人已送上她的那份餐食,她也顾不上客气,囫囵吞下几口,“缺钱。”

那个男人顿了顿,淡淡道:“缺多少?”

“不确定,也许明天就不缺了,也许再缺个三五十年。”邢雨满足地咽下那颗煎得黄嫩的溏心蛋。

“我还有更好的提议,你可有兴趣?”

“说说看。”邢雨这才抬起眼,与他对视。

光天化日之下,他的脸看上去比那夜沉在暗影之中时柔和了许多。皮肤依然如雪白皙,倒也不算特别病态,顶多是过分柔美。

她等待着他说下去,但千晔迟迟没有开口,反倒叫来了自己管家,低声嘱咐了几句,待她将这一餐吃完,那位管家才姗姗来迟地送上了一份合同。

新鲜打印的字迹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气息,邢雨接过来,翻了翻,似笑非笑,“做你的私人医生?”

“是的。”千晔言简意赅。

“恕我直言,你有更好的选择。”

未料千晔轻叩着桌面,语气稀松,“不,你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邢雨一时怔在那里,没有说话。

良久,她笑了,“好啊,我答应你。”

说罢,利落地签上了自己名字,按上指纹。

千晔也接过合同,签上名字。

邢雨拿过合同,复又端详片刻,换上了妩媚的笑容,“原来是千先生,多谢垂爱。”

4

那之后没多久便是春节,在将签约定金汇进那个固定的账户后,邢雨一个人抱臂在街上走了很久,最终决定去附近的超市买瓶酒犒劳自己。

前几天她收到了千晔管家送来的医疗档案,厚厚的一摞,看上去似模像样。不过邢雨心中倒是亮堂,千晔怎么可能真的把健康押在自己这个实习医生的手中。

不过医疗档案到底是真的,邢雨一行行读下来,也就明白,这个男人,其实一直居住在人世与地狱的间隙。

突发的恶性骨瘤,截肢后奇迹地保住了性命,但截肢后身体状况却不稳定,数度接受手术。他那白得发指的肤色,跟他的经历脱不了关系。

她正暗叹这个男人的生命力旺盛,手机却忽然响了,是个来自国内的陌生号码。

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接到来自祖国的电话,怀揣着一点好奇,邢雨迟疑地按下接听键。

“护照信息给我,我让人给你订机票。”是千晔的声音。

这是邢雨第一次透过电波听到他的声音,意外地比真人柔和几分。邢雨怔忡了片刻,才反应过来,“你是让我……回中国?”

“是的。”

邢雨沉默着。

她不想回国,如果她想,在数日之前,她早该定好了机票。但这若是千晔的要求,她也就没有拒绝的资格,“我知道了,我去收拾行李。”

飞机落地北京的时候,北京刚下过一场大雪。

红墙白瓦,飞檐入空,和邢雨熟悉的那个江南小城,差别不是一星半点。千晔的司机一早在机场外候着她,替她装好行李,一路将她送去了香山别墅。

刚放下行李,司机便一溜烟将车开走了。

千晔在客厅里看书,壁炉的火烧得很旺,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干燥的温暖。邢雨低头看了眼地上那双崭新的女用拖鞋,有些吃惊,竟然只有他一个人。按理说,他这种人,没有人照顾起居,会十分不便。

“会做饭吗?”千晔开口了。

“不太会。”邢雨实话实说。

“我不挑,厨房里有菜,你随意发挥。”

真不客气。

邢雨对这样的情况有点无语,她是个私医,大大小小做了许多手术,谈不上高难度,但绝不是保姆这样的存在。

还是在千晔的眼中,私医就是保姆?

她怔在那里没动,千晔意识到她的异状,这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“阿姨过年回老家了,外卖也没了,你要实在不乐意,就叫司机回来,开车载我们出去吃”。

话说到这份上,她再拒绝,就未免不识趣,邢雨默不作声进了厨房。

可她拿得好的到底是手术刀,面对料理台,也只好瞎折腾一通。当初她拿全奖出国,但仔细追述起来,十六岁之前她也还只是个混混沌沌的不良少女,别说做饭,就连一夕想通认真读书这件事,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钱。

真俗气,想到这里,邢雨自嘲地笑了。

月上枝头,邢雨勉勉强强端了两菜一汤上桌。

千晔尝了一口,冷淡地点评,“倒是很多年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了。”

邢雨也没有因此感到多么抱歉,毕竟不是她分内之事。

两个人无言地对坐,邢雨心不在焉地扒饭,就看见千晔时不时回头看墙上的挂钟。

“有客人?”

他摇摇头。

正说话间,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了。

一阵凛冽的寒风涌起门,邢雨循声回头,就看见那个曾躺在手术台的,瓷娃娃一样的女人,正血红着一双眼站在玄关。

她的视线径直掠过自己,直直地瞪着千晔,像想凭意念,将他瞪出几个窟窿。

千晔端坐在那里,也不看那个女人,不多会儿,那个女人竟然扭头跑了。

“……不去追?”邢雨微微一笑,豪门怨偶的戏码,真是哪里都不缺。

“我能追吗?”他的声音里有些戏谑。

“也是,不怕她出事?”

“死不了。”说罢,千晔放下了碗筷,慢慢滑动着轮椅,回了客厅。

“千先生,”邢雨渐渐敛住了笑容,“私医不过是个幌子,对吧?”

大厅灯火通明,但邢雨依然能感受到千晔周身渗出的寒意。

良久,千晔开了口,“什么都不要过问,只要继续在这里待着,合约结束,你会拿到十倍的佣金。”

“在请你为她做手术之前,我已调查过你的全部过去。邢小姐,你只要知道这一点,就够了。”

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,像浩荡的巨浪,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吞没。

邢雨听见自己的冷笑,“好啊,拿钱不做事,我最喜欢这样的美差。”

5

邢雨也惊诧,那之后,他们竟然平和无事地在北京共同生活了半个月。

走的时候,千晔甚至将她安排在另一个航班。邢雨觉得有些好笑,这样的刻意,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似的。但天知道,他们的关系,只是他可怜巴巴地吃了十来天她做的难吃的饭菜罢了。

还记得在北京的某一天,他们本在客厅里闷声坐着,千晔忽然抬起头问她:“为什么不回家?”

知道他了解自己的过去,邢雨也就懒得和他装腔作势,“你明明知道。”

千晔少见地笑了,却极克制,“我想听你亲口讲出来。”

“你会因此感到痛快吗?”邢雨蓦地抬起眼,冷冷望着他。

千晔顿了顿,转然道:“推我出去透透气吧。”

还算合理的要求,邢雨没有拒绝。

沿着别墅区的小径推他走了一段,邢雨的脸被夜晚的寒风刮得生疼,加之他刚才的言语,她难免心情不佳,“你就不能选白天出来?”

“你对雇主的耐心真是少得可怜。”但语气倒不像真的生气了。

“你调查过我就该知道,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女人。”

邢雨本以为他会生气,没想到这个男人突然转了性,沉默了一会儿,竟然遂了她的意,“回去吧。”

一路往回走,他们经过一丛矮树,千晔忽然叫她停下。

她费解地瞪着他,就见他指了指矮树下。她凑近了才发现,那里有一只在瑟瑟发抖的小猫。

“先拎回去养着吧,走的时候再让人帮忙给它找个主人。小区里最近都没什么人,这只猫放在这里,指不定就冻死了。”

邢雨只好去抱那只猫。

那猫倒也温顺,任由她抱着,邢雨瞅了瞅,脖子上没挂铭牌,也不知道怎么闯进这里的。

“你对动物的怜爱,倒胜过待人。”邢雨回头冲他不冷不热道。

“大概是吧。”千晔说着,已独自滑着轮椅走远了。

她望着他的背影,张了张嘴,终是没再说什么。

就这样伺候了千晔十来天,邢雨总算被千晔放回了巴黎。

她回巴黎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翻出电脑,有件事……她突然想查一査。也不是多重要的事,只是在相处半个月后,她觉得千晔这个男人,和她最初想象的,有些不同。

然而刚翻了一会儿网页,她便接到了校务处的电话。

原来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,她帮一个学妹接下的私人手术出现了问题。这件事捅去了医学院,学妹被退学处分,因为流言作祟,她也被暂停了实习工作,配合调查。

学妹转出ICU那天,邢雨买了一束雏菊去看她。

冬天早已过去,但这座城市依然阴冷得像上帝挥手斩断了其余三季。

学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发呆,见到她,淡淡一笑,“抱歉,牵连了你。”

邢雨掏出根烟,又突然想起病室不能抽烟,遂放下,“没关系,他们也没有证据。”

剩下便是沉默了。

日落时分,邢雨突然接到了千晔的电话,她起身告辞,“我过些天再来看你。”

“别再来了,”学妹定定摇头,“调查期间,我们更应当保持距离。”

邢雨握着门把的手一僵。

她越是字句真诚,邢雨越是如鲠在喉。

也许是她害了她吧,如果一早拒绝她趟这浑水,她应该能安安生生毕业,拿到医师执照。

或许那个男人说得没错,她真是个煞星。

扭头离开医院,邢雨开车前往千晔的新住处。

不知为何,回来巴黎后,千晔便没有住在她去过的那栋别墅,他给她的新地址是市区的一套公寓。

邢雨敲门时才发现房门是半掩着的,她拉开门走进去,就看见千晔像在北京时那般,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。

这个男人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“去做饭吧。”他突然下了命令。

邢雨觉得有点好笑,“你真当我是个保姆?”

千晔没有答话,她也懒得和他废话,转身进了厨房。

“有进步。”饭桌上,千晔对她的手艺惜字如金地点评。

邢雨一愣,“多谢。”

她这才渐渐想起来,九年了,他竟然是唯一一个与她一同进餐的男人。他吃饭的动作优雅而缓慢,她想起下午在电脑上看到的那些内容,心中忽然漫过几许酸楚。

邢雨慢慢放下筷子,点了支烟,“你不是想听我亲口讲不回家的理由吗?那我就为我的雇主逗逗乐。”

6

九年前,邢雨还是个标准的小太妹,有几分姿色,也有几分小聪明,但就是没想过要过怎样的生活。

那时的邢雨没有梦想,且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,毕竟很多人,一生都不会有梦想。

在那样的小县城里,大部分人都面目模糊地生活着,她一生最浓墨重彩的事,是被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喜欢上。

他是那个小县城的传奇,稳坐每次联考全省第一。他跟邢雨告白时,邢雨正叼着棒棒糖,和自己的小姐妹打闹,见到他,不过飞快地睨了他一眼,“你喜欢我哪点?”

她本打算用嚣张的态度吓退他,没想到他居然答得一本正经,“我喜欢你的聪明,当然,也很漂亮。上回年级数学测验,最后一道题,除了我,只有你写出了正确答案。我认为你好好念书,一定比我厉害,你有天分。”

经他提点,邢雨才勉强记起那天的事,好像自己是和谁打了个赌,请她一周晚饭,只要她解出最后一道题。

邢雨因此哈哈大笑,“你是个唐僧吗?这么喜欢度化别人。别别别,我可不信你喜欢我。”

说罢,她拍拍屁股就走,骄傲得像一只孔雀。

不是一路人,这是邢雨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认知。但这个学霸,却开始三不五时跑到她班级门口,给她塞参考书递零食,她不胜其烦,转手便丢进垃圾桶。

直到十七岁的春天,那个天才少年即将提前一年参加高考的前夕,还不忘来学校看她。

她见到他,扭头就走,他急匆匆追过去,拽住她,她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的恶意,一字一顿对他说:“我不信你喜欢我,要不,你不去参加那什么提前考试,我就信你!”

“结果他真的没有去。”邢雨自嘲地笑了。

年少有时是一种恶,无知也是。

那个男孩子的父亲找到邢雨,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咒骂:“你这个煞星!你毁了他的前程!”

邢雨刚想还嘴,那是你儿子自愿的,他却已经紫红着一张脸,扑通一声倒了下去。

“他有心脏病,我后来才知道的,他那么一晕厥过去,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,当然,也没有死。”

十七岁的邢雨终于找到了读书的意义,但不是追求梦想的那种意义,而是以此为跳板赚钱、赎罪。

随着年龄的增长,邢雨心中的那份罪恶感,也变得愈加沉重。

曾经的自己有多可恶,要等到岁岁年年过去,她才晓得。

这样的她再不配拥有幸福,也没有回去家乡的理由。在那个巴掌大的地方,她的父母受不住纷纷扰扰的流言,一早指天发誓,今生都以她为耻。

“怎样,感到开心吗?我的雇主。”邢雨将烟灰慢慢抖在玻璃杯中,“不知道为什么,只有跟你说这些,才不觉得难以启齿,可能是因为我知道那桩手术背后的故事吧……那个男人,是你的好朋友……”

他一愣,旋即意义不明地笑着打断了她,“是呢,我是个恶人。”

他们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对方,千晔忽然道:“帮我倒杯水,我该吃药了。”

“你哪里不舒服?”想起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手术记录,邢雨有些慌张。

“你是医生,你认为呢?”千晔抬起头,与她相视一笑。

再无言语。

那夜,考虑到千晔的身体,邢雨借宿在他的公寓,却一夜无眠。

夜半起来喝水时,她看见他正坐在落地窗前发呆。

月色凄迷,他的背影单薄消瘦,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哀凉。

哀凉是吗?

她扯起嘴角想笑,却没能笑出来。

7

邢雨没想过自己还会见到他,在九年后的春天里。

枝头的新芽刚刚冒出一星一点,春寒的傍晚,她站在自己住的那栋楼下,又见到了那个少年。

“邢雨。”他看着她,微微笑了,叫出她的名字。

邢雨浑身一个激灵,面上的表情渐渐沉下去,“你怎么会找到这里?”

他摇了摇手中的汇款单,“这样找来的,邢雨,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……我的爸爸,昨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”

邢雨只觉得这个世界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,她哽咽了很久,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:“什么?”

“我爸爸昨天去世了,他走得很安详,我妈说,就当他原谅你了。”

二十六岁的女人,在这一刻,仿佛被倒流的时光狠心揪回去了十七岁,颤抖的声音令人揪心,“我不信。”

“你知道,我不会撒谎的。”男孩子温柔地皱着眉。

“我不信。”她徒劳地重复着。

“你得相信。”他抓住她的手,这双手,已经不再是十七岁少年的手,虽然细瘦,却充满力量,“邢雨,你可以不用再给我家汇钱了。”

邢雨瞪大着一双泪眼,茫然地望着他,就看见那个男孩子露出了十七岁般干净的笑容,“你要忘了关于我们家的一切,幸福地生活下去。但你要相信,十七岁的时候,我真的喜欢你,你一定得相信。”

邢雨“哇”一声,嚎啕痛哭起来。

她此刻自然是信的。

但十七岁的她,不信。

那个干净的、好看的,被全校女孩子敬仰喜爱的男孩子,为什么会喜欢一无是处的她?十七岁的邢雨,无法说服自己相信。

他喜欢人的方式笨拙又幼稚,她求证这份感情的方式更是愚蠢。他们也许会在往后萌芽的这段感情,还未开始,便早早夭折在上帝的玩笑中。

今后剩下的,只是命运抛给他们无法选择的选择。

男孩子笑着和她挥手道别,眼中含泪。

直到最后,邢雨都不曾叫过他的名字。

因为她自认不配。

邢雨最后是孤身跪倒在春夜的冷风中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似乎听到了轮椅转动的声音。

是千晔。

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她原本想问的,又觉得十分无趣。

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她内心比谁都清楚。

但她仍然睁大眼睛,假装在思考。还没等她把戏做足,他冰冷的嘴唇,已经倾身覆在她颤抖的唇上。

邢雨的心猛地一颤,最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。

一个人在地狱多冷啊,就让他们,一起在地狱相拥吧。

8

半夜时分,千晔接到了一通电话。

比他想的还要快一些,他平静地叫醒了身旁的邢雨,“去吧,最后一场手术,做完这次手术,我们的合约就结束了。”

那栋别墅灯火辉煌,邢雨上楼时,千晔让人在楼下泡了一盏茶,像是掐准了这个时间还会有客人会来似的。

她没有问,一来没有心思,二来时间紧迫。

虽然千晔在路上时曾告诉她,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。

“怎么会死呢?”千晔顺手从她手中的烟盒中拈了一支烟,慢悠悠地点上,“她这些年大大小小出了不少‘意外’,但每一次都特别幸运,特别。”

“哦?可她是你的太太。”

“不,她是我弟弟的太太。”千晔长长吐了一个烟圈,随即转了话锋,“开车吧。”

在他淡漠的神色中,邢雨静默了下来。

她想到了半夜的那个梦。

没错,她梦到了千晔。

好像是在北京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,他忽然转过头,对她讲:“你知道的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她的声线依然是不咸不淡的。

“你知道的。”他仍然冷静。

她忽然有些恼羞成怒,刚想开口,那通电话却吵醒了她。

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,虽然红酒瓶的残渣清理花费了许多时间,但千晔到底是说对了,这个女人真的很幸运,这次的意外,又避开了要害。

就像上次一样。

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撞门声。

邢雨缝合伤口的手颤了一些,就听见楼下迸发出一阵老者的悲吼:“我允许了!我允许了!我允许你们在一起了,还不行吗!”

不知是不是邢雨的错觉,她感觉手术台上的那个女人,似乎是微微牵起了嘴角。

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。

到底谁才是最恶毒的那个人?

她忽然不清楚了。

但如千晔所言,那确实是他们合同里的最后一场手术,第二天,她便收到了千晔承诺给她的佣金。起码有十年,她不用再为了赎罪做这样的事了。

但这一切却发生在那个男孩的父亲离世后,这意味着,一切都没有了意义。

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?

邢雨茫然地坐在房间里,像过去的二十六年全然被掏空,既不知自己从何处来,也不知该往何处去。

但时间却不会因为她的迟疑而停滞。

很快便是夏天了,调查不了了之后,恢复实习的邢雨顺利拿到了医师执照。在退掉公寓的租约后,她决定出门一趟。

一生中卸下枷锁的这一年,她得好好考虑,今后往哪里走。

离开的清晨,她打开房门,便看见墙角搁着一束漂亮的水色风信子。

花苞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,她顺手拾了起来。

9

直到坐上去往华沙的航班,她才知道,千晔那夜没说完的话,是什么。

八卦网站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桩豪门恩怨,说的是三年前,原本将与名媛孟瑶结婚的千晔,因突然罹患恶性骨瘤,被孟瑶的父亲毁了婚。商人们都市侩,既然是利益婚姻,自然会选择健康的那一个,因此孟瑶的父亲为她选择了千晔的弟弟。孟瑶本就倾心千晔,为此大哭大闹,做了许多蠢事,却还是被迫走入了这场联姻。

然而千晔的弟弟却不太幸运,刚结婚一年,便死于游艇事故,孟瑶成为遗孀,孟父张罗着她再嫁,她却抵死不从,一个人赌气似的住在与亡夫的故居。

直到最近,不知孟先生为何突然想通了,竟然答应把女儿嫁给了千晔,消息一经传出,哗然巴黎华人商圈。

邢雨关掉手机,面上无甚表情。

只不过觉得,原来如此。

也不过如此。

结局并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
她知道这些早一点晚一点,他都是她的丈夫。

邢雨回到巴黎时,已是那一年冬。

她在华沙做了一段时间医生,免费为当地的贫民看病,在那些人清澈感恩的目光中,她感到灵魂的战栗。在成年后,在她的人生被上帝撕裂又缝合后,她终于找到了真实的生活的价值与意义。

隆冬,邢雨终于回到巴黎,正式入职了一间私立医院。

她曾以为,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千晔了,直到那个男人出现。

当她被护士叫到护士站,说有人找她,环顾四周,看到那张曾在手术台上见着苍白的脸孔时,她其实已有了一些预感。

所以当他用藏在怀中的刀刃,刺入她的身体时,她一点都没有慌张。

“为什么不放任我死掉?”男人的声音凄厉得仿佛在滴血,“你不知道,活下去对我来说,有多残忍。”

“不,”虽然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失,但她依然坚定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,按住他握着刀柄的双手,“你错了,死去才是真的残忍。你知道吗?你的公司气数已尽,如果不是千晔收购,也会是其他人来收购。他给你的,比你应得的,多出一倍。”

还是说出来了……她喘着粗气叹息,顿觉可笑。

这些话,若从她的口讲出来,她还怎么好意思装下去?

果然,听罢这句话,那个男人的手有了一瞬间的松动,下一秒,便被及时赶来的保安制服。

邢雨闭上眼时自嘲地笑了。

千晔来的时候,她刚从手术室里被送出来。

四周很静,她睁开眼,就看见那个平日里阴沉冷漠的男人,脸上满是她所陌生的慌张与恐惧。

她觉得有点意思,抿唇笑了,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
他沉默着。

邢雨也就干脆偏过头,不再看他,良久,冷声道:“千先生,你的太太有多厉害,你应该比我清楚。”

他站在那里依然没动,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,不紧不慢地添了一句“对了,听说恶人都长命百岁,想必你也一定能活得很长”。

说罢,她再也没有回头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邢雨听到了房门阖上的声音,她长长吁了口气,悄悄望了一眼窗边,眼底渐渐浸出一丝潮湿的泪意。

那里放着的,是一束一早枯萎的水色风信子。

这便是这段恶缘的全部了。

一早她就明白,他们不是一路人。

真奇怪啊,从前她觉得与那个男孩子不是一路人,如今想来,只是年少时一种执着的不信。而等到成年后,她才明白,何谓真正的不是一路人,就是两个人站在彼此面前,明明心中敞亮,却恨不得装得比谁都蠢。

她想起在北京的最后那天,她在厨房做饭,不小心切到了手指,下意识叫了一声,他滑着轮椅慌慌张张地冲进来,整个人因此摔倒在地,狼狈不堪,四目相对间,沉默早胜过万语千言。

还要问吗?为什么他会要她来这里。

这世界最高明的骗子,是要骗过自己。

好在,她演得不错。

10

管家跟了千晔十余年,直到那一日,千晔拿到复发诊断书,将立好的遗嘱交与他保管,他瞥见遗嘱中的那个名字,才错愕地望着他,“这是……邢小姐?”

他笑了笑,“一点点偿还。”

他一生中做了许多坏事,当年请她来为好友做手术,便是其中一桩。

最坏的,却是邀请她来为孟瑶做手术。

第一件坏事,是命运恶意的牵引,第二件坏事,是自己恶毒的选择。

在孤独又绝望的地狱,他遇见她,像于荒蛮邂逅绿洲。他一个人实在太冷,便渴望有个同样堕在地狱灵魂陪一陪,但她的地狱既然已经结束了,他便没有任何理由,再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。

孟瑶当年设计游艇失事,他明知道怎么回事,却终究拿不出证据。他一早知道,那个女人的爱情,比谁都恶毒。

不过,他是否让她如愿,都无妨。

反正,靠偷窃明天度日的他不配拥有任何一种爱情。

好在,直到最后,她都没有看出来,他第一眼,就爱上了她。

自然也不晓得,那束花的意义吧——希望我爱的人能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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